【恒景】不由

景元睡了好久好久,他从来没有睡上这么长的时日过,他等着做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足够让他从那场持续了太久的疲惫中清醒过来的梦。

他是被痛醒的。

景元什么也没梦到,漫长的昏迷之后是身体长期供能不足带来的眩晕和头痛,他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想支起身子坐起来,却又在刚试图使劲的下一秒就被腹部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按回了榻上。

将军重新躺好,压抑着痛哼重新缓了一会,视线才终于变得清明。透过混浊的视线,他依稀能看到一旁的白露还有彦卿在注意到自己终于醒过来后变得有些欣喜的表情。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想表示自己没事,却又在试图偏过头的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现在有多么僵硬,毕竟他真的睡了太长时间了,全身上下现在都因为疼痛和脱力而被敲得一阵一阵的发麻。

于是那位龙女急忙又上前来试了试他的脉,又对着一旁的医师们嘱托了些什么,大概是让他们去准备药汤吧,景元有些昏昏沉沉的想着。

房间内一时间变得喧闹起来,而昏睡前的记忆在这时也才终于缓慢涌入脑海,那些模糊急切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出现在了耳畔。

好吵,他们在说什么,听不清。


“……!”

“…将…听得……吗?”

“……景元……!”


伴着那阵仓促的脚步声,他听见了几声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以前是听过的。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有一次因为贪玩晚归而被师傅惩罚加练三个时辰的那一日,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后滑落在地时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少年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必须受到规正,但加练时间毕竟也长,于是他的眼神也难免飘忽几阵。秋风拂过,他身旁的枫树随之掉落几片枯叶,正好落在他的肩头。而就在那时,一位身着青绿色衣衫的黑发持明正巧同那些落叶一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年纪尚轻的景元被那样一位生的有些清秀的持明迷住了视线,也一时间没想到隐藏情绪,所以在他意识到那人似乎是正向自己走来时,景元愣住了。

“你好,我叫丹枫,是镜流的朋友。请问她现在在吗?”

景元呆呆地看着那人绿如翡翠般的眼睛,一直到身上举着剑的那只手传来几阵酸麻感,他才如梦初醒般道,认识的,我师傅就在我身后的房间里,您可以去敲门看看。

丹枫看着这位深夜仍在练剑的少年头上细密的汗珠,笑着道了谢,又伸手递给了景元一张干净的手帕,便向他身后的房间走去了。


丹枫,丹枫。

景元捏着那张手帕,没舍得去擦自己的满头大汗,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了衣兜里。

同样都是枫,那个叫丹枫的持明看上去倒有些一尘不染的意味,来去如风,步履看着也自由。不像枫叶,因为秋天落下的枫叶总带着些生命走到末期后的悲凉意味,纵使仙舟人大多为长生种,却也依然难免对这类事情悲伤感怀。

再看看自己,景元悄悄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小臂,又偷瞄了一眼一旁房间里的挂钟,意识到加练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后,景元感叹道,他也想像丹枫哥那样自由,夜晚也能拥有随意进出家门的权利。



自由,温润,这是景元对丹枫的初印象。



后来,云上五骁名号的出现,也让他有了机会和丹枫接近更多。

但是他逐渐意识到,丹枫其实也并没有他所想象中的那么自由。

景元有时偷偷溜到丹枫府中想要同他闲聊几句,可丹枫却连茶水都没来得及温好,便被龙师们唤走了。龙师们的脾气并不好,至少比他的师傅差,景元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丹枫哥为什么每次回来后面色总会那么差呢?


后来,饮月之乱,丹枫的力量失控酿成大祸,一直到被押入幽囚狱,景元都未能来得及回罗浮看他一眼。


重新踏上那片土地,景元立下大功,已然成为罗浮新一任的将军,无形的锁链缠于其身,竟令他甚至抽不出一定点时间去牢里探望他的昔日友人。

但命运依旧无情,景元在约莫十日后的清晨,得知了丹枫将要褪鳞轮回的审判。

故人再见面,却是在那样的场合。

那日,景元疯狂地批改完了府上的公文,连饭也没来得及吃上几口,只为了在工作结束后抽出时间,以景元的身份,去见丹枫最后一眼。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被锁链牢牢紧铐着站了数十日,变得好瘦好瘦。



景元进到那暗无天日的幽囚狱时,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丹枫。他印象中的丹枫,身上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布满血迹和灰尘,而且他印象中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总是平静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疼痛折磨到睁不开眼,甚至一边的眼角都凝上了一层血痂。


够了。

景元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后离开了幽囚狱。



丹枫褪鳞轮回的判决,是由景元将军宣读的。

高堂之上,景元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力以最平稳的情绪念出那卷宗上的符文,语毕,群情激愤,世人皆为那罪人终于要得到惩罚而喝彩,景元却是沉默着回头直接进到了他身后的房间里。



景元曾经以为,每日必须要踩在宵禁前回家是最大的不幸。而像丹枫哥那样,能拥有随意进出一扇房门的权利便是最好的自由。

这样的想法,是否来的太天真了?

只可惜,现在的他们,都已不再似从前了。

景元已是罗浮将军,在他的生命终结前,大概再也不会拥有所谓的自由了,毕竟,有些事,再怎么样,也还是要去做的。

那丹枫,你呢?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景元没来由的想到。身为持明龙尊,你这辈子,有过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刻吗?




后来,景元时常提着些小点心去看望丹枫的转世。

那位名叫丹恒的少年,样貌几乎与他的那位故人并无区别,只是性格似乎要更加沉默些。这些景元也心下了然,毕竟在那样一个幽暗的环境里,又怎么可能生的出自由热烈的灵魂呢?

但按照持明一族的规定,褪鳞轮回,重新降生的那个个体,将不再与前世有关。景元于是不解,为何他丹恒又偏偏是个例外?


而在无数个日夜的折磨拷打后,景元终于盼来了丹恒即将离开仙舟的消息。

「凡所治处,不得履踏。」



押送丹恒离开罗浮的那日,是个雨天,景元也记得的。

景元为丹恒撑了一把伞,空间拥挤,那位少年于是感到有些局促,侧着身子离开了伞底。

“将军,于我而言,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景元看着被雨浇透的丹恒不语,却是在他们终于来到玉门关的那刻,径直松开了伞柄,又弯下腰凑到了丹恒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很轻,带着些灼热的呼吸打在丹恒的耳畔,伴着雨声,分明嘈杂,可丹恒却依旧听清了。


“离开这里吧,丹恒。”一声清脆的响声,丹恒知道,那是他身上的锁扣被景元打开了。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景元道。





景元醒后又过了几日,彦卿见将军病情平稳了,连忙向列车组的各位发了报平安的短信。

他已经从其他云骑军的口中知晓了那场大战的大部分经过,不管那位饮月君究竟是不是罗浮要找的罪人,看在他们救了将军一命的份上,彦卿也必然视他们如英雄。

穹将手机屏幕上的短信展示给了三月七和丹恒,三月七欢呼一声,便要拉着穹和丹恒一起去买些慰问品带给将军。彼时的丹恒已经重新变回了自己伪装的模样,虽然依然与那位罗浮的罪人模样相近,但若是想在罗浮来去行动,还是相对更自由些。

于是丹恒轻叹了口气,便随便穹和三月七拉着自己去了。


可惜将军的身体仍需静养,所以,当他们终于能有机会见到将军时,已是大战后近一周后的慰灵奠仪上了。

无数艘星槎载着在大战中逝去的人们的遗物驶向远方,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会去到哪里,就像死亡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它充满了未知。


丹恒就是在那时见到景元的。


景元瘦了。丹恒也不清楚他这些日子到底和体内的那几股力量做了多少斗争,但他看到景元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乌黑时,丹恒觉得景元瘦了太多了。


此次战役,罗浮确实损失惨重,若非将军最后不惜以重伤为代价换来幻胧的重创,罗浮的未来,恐怕将更加危险。

看着景元衣物下腹部若隐若现的绷带时,丹恒那么想着。

“丹恒。”景元却是在此时突然唤了他的名字。

那嗓音带了些亲近,丹恒有些局促,他怕是景元又将他视作了另一个人,心中升起一阵烦躁,却又忽地想起了记忆中景元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如今,丹恒前世的记忆复苏,各种混沌的回忆碎片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也时常分不清部分事情究竟是发生在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那句话,好遥远,但是却又好熟悉。

“将军……”丹恒向他回应着,称呼却略有疏远。


“我奉十王司的诰谕,放免对你的流放令。自此刻起,你可以自由在罗浮之上来去。”



“……”


多年前的雨日记忆重新浮现,画面变得清晰,丹恒于是忽地忆起了他在离开罗浮前,他眼前之人曾对自己所说的话语。


“离开这里吧,丹恒。”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那话语太过暧昧,刚褪鳞转生不久的丹恒那时不能理解话语中的意思,于是也并未过于深究。毕竟,他确实要去追寻自己的自由了。虽然那自由来之不易。

如今,丹恒已拾起了前世的记忆,他也隐约能看到景元在看到丹枫时,微微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他如今看着自己时的,倒也并无差别。



更何况,他景元现在已是罗浮将军,许多事情早已身不由己。而他丹恒也已经踏上列车,成为了无名客中的一员。

他们中间,早已有了无法逾越的距离了。

丹恒知道自己这幅模样对于景元而言是何种的精神寄托,毕竟,这大概也是他对于那段美好的回忆而言,唯一还能再见到的人了。


至于其他的,丹恒感激景元所担保的来去自由,虽然他未来或许并不会再踏入仙舟几次,但这里毕竟也曾是他的出生地,他或多或少,也仍残存着些感情的。


“我明白。”丹恒向他道谢,表情依旧平静“多谢将军了。”


而景元也是在那时终于明白,他所追寻的那个身影,确实已经不在了。


列车离开之际,景元来到列车前送别大家。彦卿看了有些着急,毕竟在那次他擅自出逃搭救白露、丹恒和穹后,伤口又有些裂开,景元却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不影响这一程。


“你怎么来了?”丹恒在听到三月七的招呼声后回过头,有些错愕的对上了景元带着笑意的目光。

“要走啦?”景元却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嗯。”


“真好啊,我过去的愿望便是巡航四海,当个星海游侠…”景元打了个哈哈,“如今能看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实现我过去的梦想,我也像是自己圆梦了。”

真好啊,那人这辈子终于是个自由身了,景元心想,他该为他高兴才是。


“……”丹恒沉默了一瞬。


景元也没再多说,视线在那人眼角的丹红上停留了片刻后,便准备离开了。


“那么,列车组的各位,再见。”景元恢复了一贯的公式般的笑容,“祝你们好运。”


“景元。”丹恒却是在上车前的最后一刻喊了他的名字。

景元有些错愕。他很久没听过丹恒喊自己的名字了。



“也祝你终有一天能实现你所希望实现的愿望。”丹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漫漫星海,包括星穹列车,都会给你留一个位置。”



“哈哈,好。”景元于是偏头看向丹恒。


恰好风起,一切都是他们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模样。



“那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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